随意的宋词:西风枯叶满江红

2020-06-14 12:30 阅读(?)评论(0)

随意的宋词:西风枯叶满江红

 

南宋晚年,宋词多了一些凄凉。

度宗的昭仪王清慧,一生写的诗词留下了四首,道尽了人世上无边无际的凄凉。

南宋虽然凄凄惶惶,皇帝的女人们还是例行老皇规,一个也不能少。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宸妃,享受一品从一品或是二品的待遇。昭仪、昭容、修媛、修仪、修容、充媛、婉容、婉仪、顺容、贵仪享受二品从二品或是庶二品的待遇。

王清慧属于昭仪,排在二等妃子的第一个,也就享受正二品的待遇。正二品是什么待遇呢?在南宋,宰相是正一品,丞相是从一品或是正二品。王清慧这个昭仪,享受的是丞相的待遇。正二品是冠冕堂皇的二品,从二品是参照二品,比正二品低了一点。庶二品是依照参照的二品,比从二品又低了一点。

岌岌可危的南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享受一品待遇和二品待遇的妃子们一大群。1276年,南宋的首都临安,也就是杭州被元朝的军队攻破,被俘之后押解到元大都的三宫就有3000多人。

原本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在某一天早上醒来就飘渺如云烟。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及宫女们谁也没有心理准备,忽然角色就转换为女俘,如同一群牲口一样,离开临安,押解至元大都。

3000人里,就有度宗的昭仪王清慧。

王清慧作为昭仪,不但漂亮,还具有才情。度宗宠幸的时候,王清慧也曾雄踞于三宫的女人之上。一夜之间,一切都远去了。临安破,理宗的谢后和度宗的全后,决意带着只有六岁的宋恭帝赵显出降元朝。南宋晚年的进士文天祥和张世杰极力反对这样无意义的投降,无力回天,只能目送曾经是临安最荣华富贵的一群人离开杭州,无根飘零。

每个朝代都有每个朝代的宿命,就是皇帝也抗拒不了。大宋之初,何等显赫的太祖赵匡胤和太宗赵匡义,都有一个不良嗜好:喜欢亡国之君的老婆。后蜀皇帝孟昶的老婆被他们收入宫中,作为战利品享用。南唐后主李煜的老婆,他们当着李煜的面,就感于猥亵和亵渎。到了南宋,宋朝皇室后宫的女人们何尝不是重复了孟昶老婆的和李煜老婆的命运。风水轮流转,一晚看落花,大宋的无奈,如同刘克庄的《卜算子》:朝见枝头繁,暮见枝头少。为何?刘克庄答:雨洗风吹了。

一树花朵的命运,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也是一个朝代的命运。南宋到了枯叶西风的日子,谁还会在枝头上看到一朵盛开的花,一片如金的叶子呢?

王清慧跟着女俘群北去,漂亮消解在烟尘里,才情飘散在孤苦里。三月,这个是江南莺飞草长的日子,王清慧再也看不到杭州飞花。一个傍晚,到了北宋时的都城汴梁。黄河车城外兀自流,流烟不愁人自愁。夕阳暮色,照耀着驿站,也照耀着远处的汴梁城。任何夕阳都是为落寞者准备的饼子,咬碎一口瞬间泪眼婆娑。

王清慧面对夕阳西下,暮色沉沉,挥笔在驿站的墙壁上写下了《满江红.太液芙蓉》: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问嫦娥、於我肯从容,同圆缺。

昭仪,在我接受的古典教育里,属于宫女的系列,是一些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人。谁料,王清慧不是这样的商女,也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宫女,面对金瓯缺山河破,她硬是把自己的命运和南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把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遭遇联系在一起,把去国怀乡和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南宋灭亡了,王清慧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南宋的遗民,对南宋命运长歌当哭。在没有几人是男儿的南宋晚期,一个昭仪的哭诉之词,就分外的悲壮和苍凉。

一个女人的不肯屈服,让很多男人都卑微了蜷缩了。一个女人坚贞的时候,让很多男人都低矮了猥琐了。该站出来的时候,男人们没有站起来,令人忧伤。没有站起来,男人们连一声呼喊也没有,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就让人黯然了凄然了。

在北去的路途上,谢太后读到了王清慧的《满江红》,吟哦一遍,不禁泪盈襟血。3000北去的三宫吟哦了,也是泪盈襟血。从此,一首《满江红》自北向南口口传递,留在中原的人,留在江南的人,吟哦之后,无限江山泣血而哭。

在北去的人群里,有度宗的琴师,南宋凄婉的词人汪元量。一个琴师,是为皇帝弹琴的人,按照最时髦的说法,是一个帮闲者。皇帝需要风花雪月的时候,他出来拨弄一下琴弦而已。但是汪元量不是这样的琴师,他是一个诗人,在南宋降元之后,他和南宋的皇室共命运起来。杭州万里到幽州,三宫的悲惨结局让他全部体验到了。降国之君,是没有尊严的;降国的太后和宫女,更是没有尊严的;跟着降国之君的琴师,还遑论什么尊严。一个琴师,就把自己归于诗人的行列,为自己的南宋唱起了哀歌。他是杭州人,最是念杭州。虽然南宋的偏安,是值得哭泣的,但是丧国丢家,是更值得哭泣的。一个琴师的哭泣,比皇帝的哭泣还啼血,琴师就不是皇帝的琴师,而是一个国家的琴师了。"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四百个州,就是南宋的国土,琴师目断处,何地不狼烟。琴弦断裂歌喉暗哑,让汪元量在北去的烟尘里一边感叹一边哀怨。

汪元量和昭仪王清慧,同时宫中人,只是服务度宗皇帝的格式不一样罢了。在杭州的宫中,他读过王清慧的诗词,王清慧听过他的琴声。,在北去的路上,汪元量读了王清慧的《满江红》,不自觉地把王清慧去国离家的情感和自己去国离家的情感并联在一起。很快就写出了《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
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
花覆千官鸾阁外,
香浮九鼎龙楼侧。
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
更那堪杜字,满山啼血。

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
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树倒了猢狲都要散去的,南宋这棵大树倒了,汪元量是可以不扮演殉葬者这个角色的。然而汪元量这个琴师,忘却了自己仅仅是个琴师,而把自己归于诗人的行列。把南宋归于自己的南宋,把南宋的宫廷归于是自己的宫廷。在南宋,诗人大概都归于知识分子的队列,而知识分子是最重感情,也是最具家国情怀的人群。读到王清慧的《满江红》,汪元量很快找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一个载体,他和昭仪王清慧的《满江红》,写到“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的时候,可能真的是魂灵啼血了。

元世祖忽必烈,只是把汪元量看作是一个琴师,并没有把他看作一个对于南方怀念之深的诗人,更没有把他看作是一个南宋最彻底的忠心耿耿者。忽必烈听到汪元量的琴声如泣如诉,就让汪元量成为自己的琴师。琴声是没有朝代的,南宋的琴师弹奏的曲子,元朝的皇帝也会欣赏有加。汪元量,情愿不情愿之间,摇身一晃,就成了元朝皇宫的琴师。

琴声如诉,却掩盖不了汪元量内心对于南宋的留恋和忠贞。当汪元量得知南宋抵抗三君子之一的文天祥从金陵押解到了元大都的时候,竟然对忽必烈提出要求,到狱中探望文天祥。忽必烈没有想到一个琴师会去探望文天祥,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忽必烈此时才知道,面前的琴师,是一个汉子,是一个不可能被征服的男人。哪怕他的琴声充满了迎合,也掩埋不了他骨子里的火焰。

忽必烈答应了汪元量。

这是南宋最后的一朵火花,点燃在汪元量和文天祥之间。两个男人,一个是南宋的进士,一个是南宋皇宫的琴师。而诗人的身份让这两个男人在伤心的地方相遇。四只眼睛相对无语,泪眼婆娑。

文天祥说:“我在金陵羁押时,读到了昭仪王清慧的《满江红》,也读到了你和王昭仪的《满江红》。汪元量啊,王昭仪的《满江红》是泪盈襟血,你的《满江红》是满山啼血,我也和王昭仪两首《满江红》,是满襟清血啊。

文天祥在狱中吟哦起来自己在金陵和王昭仪的两首《满江红》:

《满江红·燕子楼中》
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
相思处、青春如梦,乘鸾仙阙。
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
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文天祥的而诗人气质很是浓烈,吟哦第二首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满江红·试问琵琶》
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
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丹阙。
王母欢阑瑶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
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
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
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
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汪元量别了文天祥,要求离开元朝的皇宫,去当道士。忽必烈说:“汪元量,我很喜欢你的琴声。你留在皇宫不是很好吗?“

汪元量说:“当个道士也是很好的。琴弦早晚有断的时候,琴师早晚有离开琴的那一天。“

忽必烈准许汪元量当道士。在到元大都十年之后,作为道士的汪元量回到江南的杭州。临走前,他和度宗宠幸的另一个宫女金德淑告别。金德淑,曾是南宋皇宫的才女,知道自己一辈子是再也回不到江南了,再也找不回宫中的岁月了。她写了一首《望江南》,既是写给汪元量的告别词,也是写给已经灭亡了的南宋王朝的告别词: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蓟楼间。

空懊恼,独客此时还。髻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斑斓。肠断唱门关。

有人说南宋诗人蒋捷,是写的诗词都是南宋的挽歌,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有更多的个人情感,金德淑的《望江南》,更多的是家国情感。蒋捷是1274年的南宋的进士,1276年南宋的都城杭州就被元朝的军队攻破了。他给南宋写挽歌,是很正常的。金德淑是个宫女,南宋灭亡十年之后,在《望江南》里流露出那么深厚德家国情怀,让人们很难理解,甚至还有羊脂球爱国那样的嗤之以鼻。但是这是历史的真实,一个宫女是可以深爱南宋的,也是可以给南宋写一首挽歌的。

金德淑德《望江南》,在宋词的各种选本里,都会出现,只是我们给与太多的关注罢了。王清慧,汪元量,金德淑这样的宋词写作者,留给宋词的,也是宋词,也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汪元量回到江南云游天下,王清慧在北方出家当了尼姑,金德淑嫁给山东章丘人做了凡人之妻。文天祥放弃了元世祖让当宰相的许诺,宁死也不会二仕,自己提议早点动刑,被斩杀于元大都。

和王清慧《满江红》的,还有文天祥白鹭书院的同学邓剡。他是1262年进士,谢绝做官,隐居老家江西吉安。文天祥起兵救宋,邓剡带着全家参战,一家十二口死于广东。崖山海战,陆秀夫抱着南宋的小皇帝投海而死,一起投海的还有邓剡。被救后和文天祥一起押送元大都。到了金陵邓剡病重,就留在金陵治病。文天祥和邓剡同时读了王清慧的《满江红》,同时也和王清慧一首《满江红》:

《满江红·王母仙桃
王母仙桃,亲曾醉、九重春色。
谁信道、鹿衔花去,浪翻鳌阙。
眉锁姮娥山宛转,髻梳坠马云欹侧。
恨风沙、吹透汉宫衣,余香歇。
霓裳散,庭花灭。昭阳燕,应难说。
想春深铜雀,梦残啼血。
空有琵琶传出塞,更无环佩鸣归月。
又争知、有客夜悲歌,壶敲缺。

相同的命运,相同的性格,在第一时间都和了王清慧的《满江红》。命运的唏嘘也罢,命运的嘲弄也罢,两个进士,两个抵抗者,最后的共识 来源于同一首《满江红》,这就是同学一场,战争一场给与他们的心理联袂。文天祥死后,邓剡给文天祥作传,郁郁寡欢之中于元大德七年去世。

王清慧的《满江红》,南宋和者甚多。到了明代,和王清慧《满江红》的不下10人,每一首都各有短长。一个昭仪一首词,穿越时间存留于《宋词》浩繁里。几百年过去,人们编纂宋词的选本,都不会忘掉王清慧的这个《满江红》,也不会忘记汪元量、文天祥、邓剡和王清慧的《满江红》。一首词的不朽,就是时间的不朽,就是家国情怀的不朽。假若不是这个《满江红》,谁会记住南宋有个昭仪叫王清慧呢?

王清慧会、汪元量、文天祥和邓剡,他们处在同一个暴雨来临的南宋之末。此时,哪一朵花都不能说自己是暴雨下的幸存者,因为暴雨打落一朵花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也是没有选择的。此时,哪一片叶子都不能说自己是暴风的幸存者,因为暴风来临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可能为暴风的肆虐付出飘零的代价。飘零了,脱落了,有一声叹息,也是值得记忆的。王清慧的《满江红》,就是南宋结束时的一生叹息。汪元量、文天祥和邓剡和王清慧的《满江红》把一个女人的叹息引申为自己的叹息,也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所以过了很多年还有人记住了四个人的叹息之声,还有人在宋词的典籍里找到他们的叹息:这就是记忆,或者是个人的记忆,或者是群体的记忆。

只有记忆是不会死的。

 

 

 

 

  最后修改于 2020-06-14 13:38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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