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宋词之十一:野云孤飞琴落梅

2020-08-07 16:23 阅读(?)评论(0)

北宋的的词人,一般都要在唐诗里寻找自己的参照系。

南渡杭州之后,南宋的词人,也继承了北宋词人的衣钵,在唐诗里寻找那个对应的自己。我们说很多人跑着跑着,就把自己跑丢了,大概是根据某一个参照的坐标来说的。没有参照坐标,一个人就不存在跑丢的可能。

南宋诗人们在唐诗里的寻找,不但寻找诗人的坐标,也寻找诗歌的坐标。南宋诗词过于凄婉过于孤寂,南宋的词人活着时就心知肚明。生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朝代,诗人们的无依无靠感,让他们丢失了唐代诗人们的万千气象。他们不得不捡起孤寂落寞的叶子,把自己包装起来,就像今日写作的人,经常说走回内心。严格意义上来解读,这种自我解嘲的说法是荒凉的逃避。

可以严肃的说,自己的内心是没有门扉的,故意高声喧哗说走进内心,是对自己才华的不尊重。有一个东西要走进一个人内心的时候,这个人的内心已经遭受到了重创。除了自身的血液,只有金属支架可以顺着血管走到一个人的心脏,这是科学告诉我们的基本常识。把走进自己的内心当作宣言的个人,越是充满才华,越是把自己的内心彻底抛弃了。

南宋唯一的一个平民诗人姜夔,他的参照系是唐朝的诗人陆龟蒙。他倾慕陆龟蒙的生活,也推崇陆龟蒙的诗歌。自觉不自觉之间,人们就把姜夔视为南宋的陆龟蒙。

陆龟蒙,自号天随子。祖上留下土地300亩,自己嗜好喝茶,茶树是自己种的。喜欢吃鱼,鱼是自己养的。陆龟蒙提倡种鱼,反对用植物的叶子毒鱼。按照今天的说法,陆龟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然主义者。《新唐书》把陆龟蒙归于《隐逸列传》而不是归于诗人,可见隐逸的角色也是很受历史尊重的。尽管陆龟蒙的祖上出过两个宰相,父亲也是御史,但是他举进士不第,就归于田园。山上种茶,山下栽稻,土地300亩,房屋30间。斗笠蓑衣栉风雨,罛罾罺罩江南鱼。闲暇季节,陆龟蒙写诗读书,也算是逍遥一族。诗歌享誉苏杭之后,皇帝以民间高士的名义召仕,陆龟蒙淡然一笑尔,并不赴召。

陆龟蒙藏书三万册,读书是他种茶栽稻之后的营生。虽然闲居乡间,却写了很多诗词,还有《田舍赋》、《野庙碑》、《田舍赋》、《后虱赋》等散文集问世。常有笔墨贬时弊,更无一文有阿谀。鲁迅读安史之乱之后的唐代散文,对陆龟蒙情有独钟,他说陆龟蒙:“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姜夔出生的时候,宋朝南渡已经27年。此时,姜夔的故乡江西饶州鄱阳,归属于南宋的版图。姜夔的父亲是南宋发绍兴18年的进士,绍兴24年姜夔出生。南宋的的版图在江南,与北宋版图相比,缩水很多。因而南宋的进士很多人的官职都不是很高。姜夔的父亲姜噩,出仕之初,只是一个县丞。后来,最高的职务也就是一个知县。

作为知县的儿子,姜夔的少年时代是衣食无忧的。姜夔父亲在江西任职,姜夔就在江西的县衙里生活。父亲到湖北任职,他就跟随父亲生活在湖北的县衙里。姜夔不缺书读,不缺钱花,也不缺诗词的熏陶和濡染。

姜夔天资聪颖,少年时的书法在他父亲任职的地域,就很有名气。姜夔还是个音乐的天才,对于宋词的曲牌乐谱,丛童年期就记忆在脑袋里。过去说才子佳人,佳人的标准只要漂亮就足够了,才子的标准,就是琴棋书画要享誉一方的。姜夔,就是一个少年才子,琴棋书画谙熟精通。

十四岁的时候,姜夔的父亲死了,他的幸福生活也结束了。姜夔依靠姐姐,在一个村庄里度过了少年时代的最后几年。二十岁到二十九岁,姜夔四次参加科举考试,四次名落孙山。科举的成绩与姜夔的才华严重的不相符,让姜夔感到了人的命运或许是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被决定了的,这大概就叫天命难违吧。于是姜夔离开老家鄱阳,开始了浪迹江南的一生。

姜夔倾慕唐朝诗人陆龟蒙,但是没有陆龟蒙可以隐逸田园的土地。姜夔只好做个流遇者,在南宋的版图上流浪。好在南宋的官员,很多都是读书人,对于浪迹天涯的诗人,在他们的内心,都保留了应有的怜悯和尊重。一个诗人,只要在南宋的版图上行走,都会在各地的县衙和府衙找到知县或是知府,仅凭着诗词的才华,就可以依附于知县或是知府,过上一个还算是体面的生活。

姜夔倾慕陆龟蒙,是和南宋的地方官员给予他一个生活的前提分不开的。因为陆龟蒙是自立于官方任何人的,是不做门客就可以生活的。陆龟蒙生性飘逸,自取天随子为号。他打理好自己的茶园和田园之后,一年很长时间独自一条小船,在江南的湖泊河流上漫游。船里摆着书桌和笔墨,摆着必读之书,还摆着茶壶和茶具,另外还有钓鱼的用具。在江河湖泊上读书喝茶钓鱼,是陆龟蒙生命过程里的必须。姜夔想做一个南宋的陆龟蒙,也只能是在心底保留一点愿望而已。他把自己视为南宋的陆龟蒙,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在江南的冬日,姜夔过吴松。恰遇船漂吴江,姜夔就想到了陆龟蒙曾隐居吴江。唐代的陆龟蒙有没有吴江点点愁的感慨,姜夔却有了吴江点点愁的思绪。随写下一首《点绛唇》,怀念起那个遥远的陆龟蒙: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夔知道今日不是唐朝的某一天,他也回不到陆龟蒙的船上。想和天随子陆龟蒙一起前往唐朝,做一个江湖之上的隐士,也只是一个怀古的童话。生活总是无情的,像冬日的柳树枝条,虽然也在飞舞,诉说的却都是衰败之情。这就是姜夔,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是他一生的彼岸,在此岸观望一下是可以的,要达到,终生也找不到那条载渡自己的船。就是在渡口等到了去彼岸的客船,姜夔两手空空,也是买不到那张船票的。就是有夜半钟声,姜夔只有月落乌啼,而没有自己的客船。

姜夔拥有第一张江南随意漂泊的船票,是南宋的进士萧德藻提供的。萧德藻第一年中进士,第二年就认识了在江南漂泊的姜夔。萧德藻工于诗词,在南宋和范成大、杨万里、陆游齐名。姜夔富有诗词才华,很快两个人就成了忘年交。萧德藻第三年出任县令,姜夔也就在萧德藻身边生活。萧德藻赏识姜夔诗词歌赋音乐书法的造诣,就把自己德之女许配给姜夔做老婆。第四年萧德藻出任湖州知州,姜夔随行湖州。

在南宋,官员写诗词,也就善待写诗词的人。那个善待不是一句话,而是在生活里每个地方都善待漂泊如风的诗人。姜夔遇到的南宋官员,都给予姜夔厚待。在今天,一个写诗的当了相当于知州的官员,遇到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哪怕他再有才华,也无非是让秘书领着诗人到宾馆吃一顿住一晚,最后让秘书给500元了事一宗。还有的诗人官员,见到了姜夔之流,大概还会说:这些诗人们啊,简直是弱智,连个肚子都混不圆,还当个屌毛的诗人!连个照面也不打,连一顿饭也不管的。

诗人在南宋,诗词的才华是可以当饭吃的,也是可以通行县衙和府衙的。萧德藻去湖州上任,经过杭州的时候,就把姜夔介绍给南宋著名的诗人杨万里。一见如故的杨万里说:“姜夔啊,见到你,就如见到了唐朝的陆龟蒙啊。”

南宋的诗人们,心胸是很宽广的。在官场游刃有余的诗人见到了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内心是无任何醋意的。杨万里见到姜夔,诗词超越了客套,很快就和姜夔成了忘年交。搁到现在,一个老诗人见到年轻诗人几首诗在一个地域响亮,一般都是醋意满满,甚至会产生忘年的嫉妒和恨意,让这个年轻诗人很不舒服。也有的老诗人,都遵循一句名言:只要我活着,就是让你这个写诗的鳖娃不高兴。在南宋,有了功名的诗人们,还没有如此的狭隘和狭窄。

杨万里写信给南宋著名的诗人范成大,推荐姜夔和姜夔的诗词。范成大是南宋著名的诗人,官做到了副丞相。他见到了姜夔和姜夔的诗词,如同去年冬天见到的梅花又开了一树,从人到诗词都是飘逸洒脱,超尘不凡。范成大对姜夔说:“你承袭了陆龟蒙,但是的诗词里渗透的,是魏晋的风骨啊。”

范成大和姜夔的忘年交,成就了南宋词坛的一段佳话。1191冬日,姜夔去苏州拜见因病辞相的范成大。姜夔带去的礼物,是他路上写的诗词雪中访石湖 

雪矸如玉地,偏师敢轻犯。

黄芦阵野鹜,我自将十万。

三战渠未降,北面石湖范。

先生霸越手,定目一笑粲。

范成大读罢姜夔的诗,并没有自己当过副丞相而轻蔑姜夔,或是不置可否。而是立即赋诗一首,见答姜夔。范成大的庭院诗典型的江南庭院。曲径铺雪,梅枝笑红,踏雪徘徊,空影如白。范成大说:“姜夔啊,如此白絮印红,何不墨纸留词!”

姜夔铺开宣纸,研墨留词,填写了一首《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范成大笑看姜夔留在宣纸上的《暗香》,如同看着几只梅花雪中开放。他吟咏一遍,沉浸在姜夔营造的带着新墨味道的暗香里。

    姜夔再次研墨铺纸,留下了另一首关于雪飘如梅的诗词《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范成大吟哦之后,叫来家妓小红,抱着琵琶,轻拨慢捻唱起姜夔的两首诗词。委婉如月夜落雪,清丽如梅枝初绽。范成大牵过家妓小红,对姜夔说:“这是我钟情的小红,就赠送给你了。”

在南宋,像范成大这样的官员,储养家妓,是生活的常态。把家妓作为礼品送人,也以为习。但是娶了萧德藻的侄女为妻的姜夔,是客居的日子,接受范成大这样的馈赠,在今天看来实在是有点越过了生活的范畴,也超越了自己的生活能力。这年冬日,姜夔在范成大的庭院里客居,一直到飘着大雪的除夕之夜,才和范成大赠送的家妓小红同坐一条船,从苏州回自己老婆所在的苕溪。在船上,姜夔写了十首七绝。姜夔一生留下了近百首诗词,十首就是在除夕之夜的船上写的。

初到江南过吴江,姜夔还是吴江点点愁的忧伤。过了几年,除夕之夜在大雪纷飞的江上行船,再过吴江的时候,姜夔就是另一个姜夔了,那些忧伤一飞而去了。过吴江的垂虹桥,姜夔的七绝这样写: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姜夔是南宋的流浪诗人,却复制着官员诗人生活。按照今天的生活来审视,就是给姜夔一千个胆,他也是不敢接受副丞相范成大赠与的家妓的。就是僭越规则收下了,也是不敢领回家的。南宋的诗人们,怎一个虚妄了得。

萧德藻在湖州十年,姜夔就跟着在湖州十年。我们今天说是寄人篱下,在南宋诗人之间宽厚的氛围里,或许姜夔是没有感到寄人篱下的。湖州十年,是姜夔一生最为惬意的十年。萧德藻给姜夔提供的生活条件,足以让姜夔在江南大地恣意游历。苏州、杭州、合肥、金陵、南昌,都留下了姜夔的踪迹。

在合肥客居,潇洒不羁的姜夔在歌楼里,遇到了会谈琵琶的姐妹俩。姜夔是个情种,与其中一个情谊深厚,刻骨铭心。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几乎每年都要写一首诗词,来怀念那个歌女。姜夔留下的近百首诗词,有二十首都是写合肥歌女的。对歌女一往情深,在北宋和南宋的此人之间,并不是姜夔的专利,从苏东坡到晏殊 从范仲淹到蒋捷,都有这样的生活,也都有这样的诗词存留在宋词里。而生活于颠簸之间的诗人,还沉靡在与歌女的缱绻之情里,除了柳永,也就是姜夔了。为一个歌女写下二十首诗词的,也就只有一个姜夔了。

姜夔的《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就是写给合肥那个琵琶歌女的: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往情深的柔情,弥漫在时间的河流里。春风还没有染绿大地,姜夔的头发却白了。一个流浪诗人,如此的寄情歌楼的歌女,很多人大概都认为姜夔是不值得的。谁也不可能走进南宋诗人姜夔的内心,去探寻寄情歌女的心灵路程。这首《鹧鸪天》被很多人视为是姜夔的代表作之一,选入很多种宋词的版本。编选宋词的人,忽略了姜夔和歌女耦合的一面,看重的是这首诗词清丽委婉的一面。

还有一首《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也是写给那个合肥歌女的: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古代中国人有句很难听的话,叫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姜夔面对的歌女,戏子乎,婊子乎,有情乎,无情乎,都不是世人一句话就能置评的。当姜夔沉入其中不可自拔,他人的评价就等于是春来的雨秋来的风。时间推移到现在,姜夔大概也不会对于逢场作戏的歌女几十年的钟情。再好的琵琶弹弹就过了,再好的歌听听就过去了,谁也不会让一个歌女抱着琵琶踏上记忆的客船。

     当然还有湖州知州萧德藻,他把侄女许配还给了姜夔,还能容忍姜夔把范成大的家妓带回家,还能容忍姜夔在歌楼上和歌女同床共寝。在南宋,女权主义还没有萌芽的时候,儒学还被推崇到极高位置的时候,萧德藻对于姜夔的移情歌女,也是无可奈何的给予了允许吧。

湖州十年,是姜夔一生最基础的十年。由于他的诗词超凡脱俗,几乎结交了和他同一个时代的江南名士。辛弃疾对姜夔的诗词很是折服,只要他遇到了姜夔,就互相填词酬唱,完全没有官方诗人和民间诗人之间的鸿沟。由于他深通礼乐,琴箫鼓筝誉满江南,朱熹这样享誉南宋的学者,对姜夔也是青眼相加。


江南谁人不识君,而君只是江南客。1193年,姜夔已经39岁了。飘摇之中到了杭州,遇到了南宋著名抗金将领张俊的曾孙张鉴和张鉴的族兄诗人张镃。张鉴出身世家,在南宋的官场浸淫一生。在张鉴之前,张俊的后代都是以武功在南宋的朝堂安身立命,到了张鉴这一带,张俊的后代们,就由武士之家跨入文阶,成为南宋的文官。南宋末年所谓的最后一个诗人张炎,就是张鉴的孙子。

张鉴和张镃作为南渡之后南宋将领的第四代,属于江南的世家。在杭州和无锡,张鉴和张镃都有为数不少的田产和房产。他们结识了姜夔之后,就把极具诗词才华的姜夔当作了自己的亲兄弟。特别是诗人张镃出入应酬的,都和姜夔同出同入。风花雪月之下,和姜夔作词应答,是张镃生活里最惬意的时间。1196年秋,张镃和姜夔在张镃的兄弟厅堂上饮酒,屋壁间和院落里,蟋蟀鸣叫秋风。恰有秋风入厅堂,张镃说:“姜夔啊,何不同赋诗词,别亏待了无边的秋风和漫远的蟋蟀鸣叫啊。”

姜夔说:“秋风无限,秋声无边,正是歌赋之时。”

张镃也是张家第一个才子,遂赋词《满庭芳.促织儿》。清代上疆村民编篡的《宋词三百首》,选了张镃两首诗词,第一首就是这首《满庭芳.促织儿》: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张镃和任何一个诗人一样,在秋风蟋蟀声中,走回了儿时。今日的凉夜孤吟,总是儿时某一个章节的漫延之篇章。张镃吟哦之后,姜夔的《齐天乐.蟋蟀》,也已成篇: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同是秋风蟋蟀,姜夔的诗词就比张镃的忧郁了很多,愁苦了很多。这是两个人生活背景存在的巨大差异造成的,他们就是愿意互相弥补,也不可能在诗词里达成高度的一致。

张鉴和张镃是宋朝体制中人,他们知道一个诗人没有朝堂的背景,就真的是闲云野鹤,无家可归。而进入南宋宫廷体制,唯一的可能就是科举。恰恰,作为才子的姜夔,却是屡屡科举,屡屡不第。姜夔也就只能徘徊于那些写点诗词的官员之间,享受一些人间的恩惠而已。而作为诗人,只靠恩惠活着,是很不长久的。一旦失去了恩惠,姜夔的生活就失去了依靠。

在南宋,还有几个人是靠皇帝恩赐职位的,但是,除非某个人是皇帝特殊需要的人物,是不可能成为一个被恩赐者的。基于这个前提,张鉴和张镃建议姜夔向朝廷献上自己整理的散落在民间的北宋宫廷音乐大典,或许会朝廷会给姜夔一个宫廷乐师的职位。姜夔接受了张鉴和张镃的建议,43岁那年,向朝廷呈现了自己整理的《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朝廷并没有重视姜夔的音乐才华,他必须在民间和官方流浪和漂泊。

45岁那年,姜夔再次向朝廷献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朝廷下诏让他不必通过乡试中举,直接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姜夔再次名落孙山,失去了最后进入朝堂的机会。

南宋也有捐赠的职位,只要给朝廷足够的银子,也会进入仕途。张鉴和张镃决意拿钱给姜夔买官,姜夔却死要面子,认为买来的职位,永远是一个令人羞愧的职位,也决意拒绝张张鉴和张镃为自己买官。

姜夔彻底断绝了仕途上的一切非分之想,彻底依附了张鉴和张镃,不再漂泊和迁徙,姜夔在张鉴和张镃的资助下,在杭州买了房子,居住下来。张鉴并不是南宋著名的诗人,宋词里没有留下张鉴的诗词。他和姜夔的填词唱和,只是自己的一个爱好而已。一个世家出身的官员,却善待诗人姜夔,让姜夔在杭州居住的日子里能过上一个体面尊严的生活,这种情谊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出的情谊,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结束的情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资助诗人姜夔在当时的京城杭州生活下去,不但需要银子,更需要胸襟。张鉴,就是一个很有胸襟的人。姜夔自己曾说起和张鉴的关系:“十年相处,情甚骨肉。”

在江南行走写诗弹琴歌吟,是姜夔的生存的一种定式。在姜夔的诗词里,很多都是和资助他的官员名士们应答酬唱之作。还有的诗词,就诞生在他寄居的官衙里。由于才华横溢,这些诗词却比资助他的官员们的生命力更长久,也比那些官衙的生命力更长久。姜夔的名词《一萼红》,就诞生在长沙通判萧德藻的观政堂。堂下有池,池后有老城墙。池畔有金橘和修竹,穿过池畔小径,有梅园,枝头缀满花蕾。红白相间,疏落于枝影里。姜夔从此登高台,俯瞰湘江北去,百舸争流。于是,就写《一萼红》: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萧德藻的长沙观政堂何在?恐怕已无踪影,也无人去找寻一座庭院的遗址。某日打开一本老宋词,在发黄的书页里,就能找到这首《一萼红》。姜夔的客居对于一座厅堂来说,可能也是十分值得的。

姜夔游历金陵,拜见杨万里。在杨万里的庭院里,有歌女,有琵琶,姜夔沉浸诗词歌赋里,就即席写出了《醉吟商》,歌女们就弹唱起来。有了兴致,姜夔弹琴吹箫,与歌女对唱起来,杨万里也沉醉其中:

又正是春归,细柳暗黄千缕。暮鸦啼处。

梦逐金鞍去。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

这首等于是呈现给杨万里的礼品之作,过了很多日子,成为了姜夔诗词小品里,很著名的一个。

南宋生存状态很好的官员诗人,都有一个偌大的庭院,也都有一个梅园。梅花初绽,这些官员诗人都会邀约姜夔赏梅赋诗。对于姜夔是生活的必须,对于官员是尽显高雅的必须。梅园见的多了,梅花赏的多了。他人之梅,就成了姜夔之梅。在他的诗词里,有十五首是关于梅花的。占了姜夔诗词存留总量的百分之十五。南宋诗人们不论性格如何,也不论忠贞和贪奸,在喜欢梅花这一点上,他们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就连贾似道的咏梅诗词,也带着淡淡的陆游的味道。

姜夔是个流浪如风的诗人,他的梅花词却独树一帜。他的一首《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就是他吟咏梅花的佳作之一:

 人绕湘皋月坠时,  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  遥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  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姜夔的梅花,不是陆游的寂寞,而是姜夔的忧郁。我们不能拿陆游来衡量姜夔,陆游是江南世家,他诗词里的梅花诗驿外断桥边的梅花,其实在陆游的庭院里,就有梅树。姜夔梅园种梅的庭院,他的梅花是别人的梅花。别人寂寞了,姜夔就忧郁了。

姜夔还有一首咏梅的诗词《玉梅令》 ,也是写在他人庭院的梅花诗:

疏疏雪片。  散入溪南苑。  春寒锁、旧家亭馆。  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

 公来领略,梅花能劝。  花长好、愿公更健。  便揉春为酒,翦雪作新诗,拚一日、绕花千转。

姜夔曾在张鉴的庭院里客居,雪天遇梅开,写了一首《江梅引》,从开始到最后,尽是飘零的苦愁: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读罢姜夔这三首写于别人庭院的梅花诗,谁都理解姜夔一生的不易,谁都为姜夔这个江南的民间才子的一生感慨不已: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几乎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姜夔的命运,大概就是如此吧。

一个钟情于梅花的姜夔,当然也想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庭院,种一些梅树。雪落之时,对一树梅花,写一首自己梅花的诗词。这个梦想,对于姜夔是不可能实现的狂想。张鉴和张镃给他资助购买的房屋,可能是没有地方种植梅树的。

1202年,姜夔生活的主要资助者张鉴去世,姜夔很是悲伤。他写了一首诗词,哀伤着自己的哀伤,就是他对张鉴最好的记忆。张鉴去世,对于姜夔来说,打击时毁灭性的。失去了张鉴的资助,姜夔的生活就困顿了好多。

姜夔是个和苏东坡一样的才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享誉江南。但是苏东坡科举之后进入了朝堂,尽管也有命运多舛时,生活不至于困顿困窘。姜夔时南宋著名的书法家,也是著名的书法评论家,生活困顿时就去卖字为生。姜夔的琴箫,也是享誉江南,却没有为自己换来生活的银子。更让姜夔始料不及的是,张鉴死后两年,杭州发生了大火,丞相府附近两千多家房屋被烧毁,恰好就包括姜夔的家。杭州十年,在张鉴和张镃的资助下,姜夔置办的所有家产都付之一炬,所有图书也都付之一炬。当时购买房子时,张鉴和张镃把姜夔的房子买在杭州最为繁华的地段,谁知道一场大火,把姜夔烧的回到了原形。

此时姜夔47岁了,能给他资助的人,都是比他年龄大的人,也一个一个去世了。投靠无门的姜夔真的回到了漂泊无定的日子。老年没有福份,是最大的没有福份。南宋的才子姜夔,就是一个最没有福份的人。张鉴死后,姜夔又活了19年。在这19年里,姜夔离开了杭州繁华地段,搬到了钱塘门外的西马塍。去世之后,姜夔的家里没有埋葬姜夔的能力。好在姜夔还有个诗词的朋友吴潜,曾是南宋的丞相。找了几个朋友捐资,就近把姜夔埋在了西马塍。

一个终生游离于朝堂之外的南宋才子,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时间过去了几百年,姜夔留下的时近百首宋词。写给合肥琵琶歌妓的二十首,写给梅花的十五首,与官员的应答酬唱的五十多首。有人说,姜夔生在南宋,诗词里没有家国情怀。这样说,对于姜夔来说有失公允。他的诗词里有十几首,还是很有家国情怀的。姜夔在年轻的时候浪迹江湖,也曾发出过“徘徊望神州,沉叹英雄寡”的感叹。他的诗词《扬州慢》也是充满了亡国之痛的: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  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对于一个终身平民的姜夔,我们苛求他的家国情怀,他也是做到了。姜夔,毕竟是野云孤飞。但是,野云了,也就很容易飘落。孤飞了,也就很容易无系。

试想,姜夔背着琴箫,行走江南。他的琴上,落着的梅花,毕竟是他人院落里的梅花,是寒冷孤苦的梅花。一个瑟瑟发抖的人,你怎能苛求他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呢?一个客居者,生活里的冰冷埋没了心野,不必让他吹着寒箫,唱日出江花红胜火的。

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这才是姜夔。

 

 

 

   

 

  最后修改于 2020-08-07 16:45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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