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正文
|
||
小满:给鸟们一份桑葚小满:给鸟们一份桑葚
小满时节,天空飘下来的雨丝是七彩的。落在田畴的麦穗上,麦穗就金黄了。落在院落的木槿花上,木槿花就紫红了。落在村子外边的桑树上,桑葚就乌黑了。 村子中间的水塘里,装满了小满的雨水,大水蛤蟆们在水塘边柳影里,为夏天拼命地聒吵。村庄的巷道里,院落里,石板路上,井台上,都挤满了大水蛤蟆的叫声。 我曾问过祖父:“到了小满,大水蛤蟆像藕叶一样满了水塘。小满之前,它们在哪儿呢?” 祖父说:“按节令来说,惊蛰之前,它们蛰伏在地下,惊蛰之后,它们就从泥土里钻出来,生出很多小蛤蟆。按村庄的老话说,泥生蛤蟆。雨水已降,尘土为泥。泥就生出蛤蟆来,在泥塘里叫一个夏天。” 泥生蛤蟆,大概就是微弱动物们的创世纪。如同村庄神话说,女娲用泥巴捏了人。东方的创世纪,更多相信是泥土造就了万物。人犹如此,何况蛤蟆! 村子外边的溪流,去年秋后,就没有满溪,小满雨来,溪水满了。很多红花翅小鱼,在溪水里游弋。溪水漫过溪岸,红花翅鱼也跟着漫过溪岸,在柳树林的水草里摇晃着红色的翅膀和尾巴。 溪水清浅的日子,是没有这么多小鱼的,我问祖父:“这么朵红花翅鱼,是从哪儿来的?” 祖父说:“是草籽变的。溪水一满,两岸的草籽落入溪中,就变成了小鱼。泥生蛤蟆草生鱼,村庄说了几百年了,上千年了。” 我说:“草籽肯定是不能变成鱼的。” 祖父说:“能。秋冬雨水少,山尖上的泉坑干涸了,里边的小鱼也干涸了。春夏雨水多,山尖上的泉坑就满了,小鱼又回到了山尖上的泉坑里。这些鱼是从哪里来的?泉坑边的草籽落入泉中,就变成了小鱼。” 沧海桑田是遥远的漫长,而泥生蛤蟆草生鱼,是每一年的事情。因而村庄的沧海桑田,就是泥生蛤蟆草生鱼。村庄的时间是很短的,短的就像青蛙和鱼的一生。 小满早上落雨,晚浅黄的麦田就被雨水染深黄了。祖父和我踏过麦地的田埂,能踏出鹌鹑的草窝。在草窝一摸,就能摸出五六个鹌鹑蛋。祖父说:“麦子熟时,鹌鹑就出窝了。把鹌鹑蛋放进窝里吧,那是六只鹌鹑呢?” 我把鹌鹑蛋放进草窝里。祖父说:“吃掉了鹌鹑蛋,鹌鹑就再也不能飞了。不能飞的鹌鹑,是大地上最可怜的鹌鹑。” 大地一派深黄,祖父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小满一场雨,把蚕催老了,把麦催熟了。小满雨,催老桑树上的蚕,催熟土地里的麦。它们一年一老,一年一熟。也就把人催老了催熟了。人如蚕,人如麦。人又不如蚕,不如麦。蚕丝能给人织出丝绸,小麦能给人蒸出馒头,人能给蚕做什么呢?人能给麦子做什么呢?” 踏着田埂上的婆婆丁、葶苈子、大白草,雨后麦香铺天盖地而来。南风吹落麦穗上的雨滴,麦芒不经意间,就干焦了。麦穗不经意间,就成熟了。祖父双手拨拉拨拉田埂,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的身躯和骨骼挪动的响声,很是沉重,很是沉闷,缓缓地越过田埂,消失在麦田里。 祖父此时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片麦田的一部分,是田埂的一部分,是土地的一部分。祖父拽下一个麦穗,轻轻地揉揉,伸开手掌吹吹,麦芒和麦壳飞走了,鼓腾腾的麦粒铺在手掌上。 祖父珍视麦粒的样子,简直就是在珍惜一掌金豆。一个农夫的乡村情感,就渗透在祖父手掌上那些麦粒里。 祖父再次搓搓麦粒吹吹尘埃,捏几个麦粒填进嘴巴里,两排牙齿咂巴咂巴磨动着,就咂巴出了麦粒的醇香。祖父说:“嚼嚼新麦粒,一个人就多活了一年。嚼嚼新麦粒,就嚼出了夏天的滋味。” 祖父把剩下的麦粒放在我的手里,说:“嚼嚼吧,一麦一世界。长大了就知道,世界上任何东西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片树叶如此,一滴雨水如此,一朵花如此,一个果实如此。” 我嚼着新鲜的麦粒,大地的芬芳在我的口腔里纷飞。 尝尝麦粒,就是尝尝夏天,就是尝尝饱满。 每年,经过麦浪抚摸的田埂,祖父都会说:一个人谁也不知道谁比谁多吃几回新麦?谁也不知道谁比谁活得更长久? 回味祖父的语言,就是回味乡村的哲学。 我和祖父坐在田埂上,扳着指头算过,村庄里活的最长久的人,也只有九十六岁。直到如今,村庄里还没有一个人吃过一百年的新麦。而从神农氏教会人们种小麦开始,已经有几千年的时间。相对于漫长的农业文明,一个人是很短的。刚刚看见了黎明,天就黑了。刚刚看见星星,天就亮了。 从祖父嚼新麦的饕餮和贪婪,我能看出,祖父是很珍惜小满的,也是很珍惜麦粒的。我也能看见,祖父在珍惜新麦的同时,也在珍惜自己的每一个日子,珍惜自己的一辈子,珍惜自己多吃一次新麦的机会。 祖父又拽掉一个麦穗揉揉,把麦芒和麦壳吹得更远。祖父数数手掌里的麦粒,一共52粒。他憨实地笑笑,满脸折射出季节的愉快。祖父说:“谷子三千麦六十,是绝好的年景。谷子两千麦五十,是丰收的年景。一个麦穗上有52个麦粒,是老天爷给的丰稔啊。村子里的男人,什么都可以不抬举,但是要抬举老天爷啊。” 我说:“老天爷不吃小麦,他数麦穗上的麦粒干什么?” 祖父说:“大地上的一切,在老天爷眼里,都是有数的。一条汪汪狗草穗子,籽粒很小也很多,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个,老天爷是知道的。” 农人对老天爷的崇拜,是无时不在的,是无处不在的。这些乡村的崇拜,类似于一个物件,祖父传给我之后,我就很珍视这个物件。很多乡村哲学,都来自这个物件。你可以拆卸这些物件,但是不可能彻底弄明白这些物件深邃的奥秘。 小满是麦粒饱满最快的季节,中午站在田埂上,能听见麦粒在麦芒和麦壳里面生长的声音。虽然微小,但是动听。一棵一棵小麦生长的声音集结到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合唱。麦田里湿润的土壤拱出的蒸汽,弥漫在麦田的上方。伸出手去抚摸那些一缕缕的气体,奥热就会穿透你的全身。当时值正午,太阳最爆裂的时候,能听见早熟的几棵小麦,麦粒从麦壳里爆裂的出来的声音----这是农人的天籁之音。 祖父说:“从立夏的早上开始,麦子一天死一条根,麦子的叶子随着根的死亡而发黄。小满这天开始,麦子一天死两条根,小麦随着根的死亡速度的加快在成熟。小满这天,小麦没有死亡的根只有20条,十天后麦根全部死亡了,就开始收割了。大地上的一切,都不是新鲜的,都是老天爷早就编好的。你怎样播种,你怎样收割,都是在重复老天爷的那个模子。每一天都是一块土坯,从老天爷的模子里脱胎出来。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一块土坯,从老天爷的模子里流淌出来。生命们都是这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你感到没有尽头的时候戛然而止。” 太阳滚到我和祖父头顶上的时候,我和祖父的影子很小很小。我们的脚步踏着我们圆圆的影子行走,田埂瞬间漫长而遥远。祖父踏着自己的身影跟我说:“自己影子,不是自己让他长了,他就长了;自己让他短了,他就短了。是太阳让他长他就长,太阳让他短他就短。早上我们的影子是根竹竿,上午我们的影子是个铁环。太阳推着我们在田埂上走,我们就是太阳的一个玩具而已。” 祖父总是认为我们比尘埃还要渺小很多倍。我读初一的时候,学校有了一架显微镜,老师让我们看小麦叶子的细胞。我回家对祖父说:“渺小是很大的。在显微镜里,麦叶的细胞就是很大的。” 祖父说:“显微镜是吹牛逼的,把渺小扩大了。一个人啊,不能自己对着自己吹牛逼。把自己吹大了,就是自己骗自己。” 我说:“自己骗自己干么?” 祖父说:“自己是自己最大的骗子。就像自己是自己的显微镜,总把自己扩大了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自己把自己扩大了,自己就成了自己的大骗子。” 麦田的尽头是一座山岗,长满了桑树。桑树林里的石头上,却有着鱼的图案。多少万年前,这儿是海洋?多少万年后,这儿是桑田?人可能不知道,食桑叶的蚕可能知道。 桑树是柔软的,桑叶就是一张纸,它们从海洋里冒出来,记录了一个村庄经历的时间。桑树对于村庄,是不可或缺的。村庄有一个姓杨的老人,在桑树很小的时候,把它们捏为桑杈的模样。长大了砍倒桑树去了皮,就是一把桑杈。小满后10天,麦场上开始堆起麦垛,开始用石磙碾麦子的那天,桑杈就派上了用场。 这个捏桑杈的老人,根本不知道沧海桑田这个事儿,他认为桑树是自己的栽的,桑杈是自己捏的。一棵桑树跟海洋屌毛的关系,沧海都变桑田了,渔民上哪儿去捞鱼?沧海都长满桑树了,桑葚不就是鱼变的? 我和祖父很多次在桑园附近捡带着鱼图案的石头,总跟捏桑杈的老人说沧海桑田,老人说:“人是不能读书的,读多了就成憨蛋了,总说沧海变成了桑园。” 小满来临,桑树上结满了桑葚,一颗颗乌黑发亮。很多绿翅膀的鸟们在桑树林里集会,站在树枝上叨食桑葚。我和祖父也是季节的鸟儿,每一年的小满到了,就会到桑树林里摘桑葚。鸟们以为桑葚是它们的,不是我们的。我们走进桑树林的时候,它们视若无人。我捡起石块向他们扔去,它们依然如故的叨食着。 祖父说:“季节给我们一份桑葚,也给鸟们一份。我们吃的是我们的,它们吃的是它们的。老天爷把所有的果实都分为几份,我们不能强占属于鸟们的那一份,鸟们也不能叼食属于我们的那一份。这就是天条,谁犯了天条,老天爷就要谴责你,就叫天谴。” 我们摘食着桑葚,桑树为我们举起一把小伞。捏桑杈的老人见了我和祖父就说:“你们是来吃鱼籽的,还是来吃桑葚的?” 祖父说:“吃桑葚。” 老人说:“那是鱼籽。” 桑葚浓甜的汁液顺着我们的嘴角滴流着,把我和祖父都染成了乌嘴巴。村庄里的男人们是十分容易满足的,简单的口福就会让他们轻易忘却生活里的苦愁。童提时代装满了一肚子唐诗宋词的祖父,被桑葚的甘甜激动了,忽然吟哦起欧阳修关于小满的诗歌: 南风原头吹百草,草木丛深茅舍小。 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 老翁但喜岁年熟,饷妇安知时节好。 野棠梨密啼晚莺,海石榴红啭山鸟。 田家此乐知者谁?我独知之归不早。 乞身当及强健时,顾我蹉跎以衰老。 祖父说:“欧阳修只知道田园之乐,不知道田园之苦。只知田园之乐者,留下淡笔残墨,就是诗人。只知田园之苦者,留下耕耙桑锄,就是我等农人。娃子,村庄里生的人,零落做泥,养活庄稼和桑蚕,反过来庄稼桑蚕又养活村庄里的人。多一个烟囱,多一户人家;少一个烟囱,少一户人家,对于大地来说,是没有记忆的。岁岁如此,年年如此,我们就变成了一块泥巴,遗落在麦田里,遗落在桑田里。这也是沧海桑田啊!” 村庄在夏天是很容易困倦的。薄暮时分,老榆树困倦了,老水牛困倦了,连炊烟也困倦了,缓慢的粘贴在村庄的上空,瓦蓝里多一缕淡蓝。祖父和我在河湾里洗掉满脸桑葚的印痕,却印上了一脸夕阳的印痕。祖父在河水里捞起一个牛蒡的花塔,对我说:“上游下雨了,河塘满了,堰坝满了。节令是一个不速之客,说来就来了。 村庄真的是困倦了,在暮色和炊烟里,只剩下一个轮廓。 我和祖父,在暮色和炊烟里,是两个黑点,如同两个熟透了的桑葚。 经年之后,总把困倦当作厌倦。 忽想起了谷川俊太郎的《我厌倦了》,和我此时的心绪很是相近: 我厌倦了
最后修改于 2019-08-18 12:31
阅读(?)评论(0)
上一篇: 荒诞笔记 101---105
下一篇:枫桥夜泊
|
||
评论 想第一时间抢沙发么?